查令十字街 84 号

翻译练习:李翊云的《多余》

[按] 本文为非官方翻译版本,仅供个人学习和参考之用。若有侵权嫌疑,马上删除道歉。

这篇《多余》(Extra)出自李翊云的短篇小说《千年敬祈》(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s)。李翊云是一位在美国用英文写作的华人女作家,我读了她首次在国内出版的长篇小说《我该走了吗》,虽然我并没有非常喜欢这一本,但能看出来李翊云非常擅长捕捉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情感联结。于是我找到她的早期作品 —— 两本短篇小说《千年敬祈》(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s)和金童玉女》(Gold Boy, Emerald Girl)。对比下来,我更喜欢她的短篇。

所以我利用DeepL、chatGPT4.0和个人理解,将其中我最喜爱的一篇短篇小说翻译为中文,若有错译漏译,凑合看吧。


11 月的一个下午,林奶奶提着一个不锈钢午餐盒走在街上。午餐盒里装着她工作单位开具的正式证明,金光闪闪的大字写着:“兹确认林眉同志,从北京红星服装厂光荣退休。”它没有说红星服装厂破产,也没有说林奶奶光荣退休后无法领到退休金。对国企来说,"破产 "是个错误的词。"内部重组 "才是证书中被省略的内容。而且,林奶奶的养老金只是暂时被扣。至于扣多久,厂方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车到山前必有路",王阿姨——林奶奶的邻居,在得知林奶奶的情况后对她说。

"有路就有丰田车"。林奶奶脱口而出丰田汽车广告的下一句。

"这就对了,林奶奶。我知道你是个乐观的人。心态积极点,你就会找到你的"丰田车"。

可是,她究竟要怎样赚取收入呢?一连几天,林奶奶加加减减,算来算去,她觉得自己的积蓄一年内就会用完。如果她一顿饭都不吃,太阳下山就睡觉,捂得暖和些,以免添太多煤球的话,或许能撑两年。中国北方的冬天显得那么漫长。

“别着急,”王阿姨说,她低头看林奶奶手掌里的一根胖如佛陀般的胡萝卜。"你总能找到人结婚的。"

“结婚?”林奶奶问,然后脸红了。

“不要这么保守,林奶奶,”王阿姨说,“你多大了?”

“五十一了。”

“你比我年轻多了!我已经五十八岁,但我不像你那么落后。你知道吗?年轻人再也不能垄断婚姻了。”

"别拿我打趣了,"林奶奶说,

“我说真的,林奶奶。城里有许多有钱的、有病的鳏夫需要被人照顾。”

“你是说,我可以给老人做护工?”林奶奶问道。

王阿姨叹了口气,用手戳了戳林奶奶的额头。“动动脑子,不是护工,是妻子。他死了以后你至少能拿到钱。

林奶奶惊得倒吸一口气,她一生中从未有过丈夫,想象丈夫的死令她害怕。然而,王阿姨当机立断,就在两个鱼摊之间为她做了决定,并很快为林奶奶找到了对象。

“七十六岁,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妻子刚去世。一个人住套三居室。退休金每月两千元。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在政府部门工作,收入不错,”

林奶奶仍无动于衷,王阿姨感到很惊讶。“别犹豫了,林奶奶,你还能找到这么好的丈夫吗?老头子快死了,儿子们有钱,不会介意给你留点积蓄,这是最合适你的结婚对象。他们家的门槛已经被媒人踩烂了。但是,在所有候选人里,他们只对你感兴趣。为什么?因为你没结过婚,也没有小孩。对了,林奶奶,你怎么一直没结婚呢?你从来没有说过原因。”

林奶奶张了张嘴,又合上,说:“我不知道。”

“你不想说就算了。总之,他们不要一个拖家带口的人来做继母,我想也对,谁能保证她不会从老人那里偷东西接济自己的孩子呢?你是最适合的,我跟他们说过,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诚实的人。林奶奶,你还在犹豫什么?”

“他们为什么不雇人照顾他?”林奶奶问道,想到两个儿子可能很快将成为她的儿子。“从长远来看,这样不是更省钱吗?”

“你难道不知道中介来的年轻女孩是什么样子吗?她们好吃懒做,偷钱,甚至偷人。她们任由老人坐在自己的粪便里。雇佣这样的女孩?呸,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林奶奶不得不承认,确实,找年长女人做妻子是个明智的选择。在王阿姨的陪同下,林奶奶去见两个儿子和他们的妻子。一个小时的询问,两个儿子交换眼神,问林奶奶是否需要时间考虑这桩婚事。她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一周后搬进了新家。

丈夫老唐的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得了老年痴呆",儿媳在婚宴上告诉她。林奶奶点点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应该是大脑有些问题。她双手搀扶着丈夫,将他领到桌边坐下,擦去他下巴上的口水。

就这样,林奶奶成为了妻子,母亲和祖母。她已经记不得从哪一年开始,人们开始叫她林奶奶,而不是林阿姨。人们认为未婚女性老得更快,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完全配得上这些称呼。

每周,其中一个儿子都会过来看望老唐,给他留够下周的钱。老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沉浸在无尽的沉默中。

偶尔,老唐会问林奶奶自己的妻子怎么样了,按照两个儿子的指示,林奶奶回答说,妻子在医院里情况有所好转,很快就能回家。但在她回答之前,老唐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问题,保持沉默,丝毫没有听到林奶奶回答的迹象。她等待着老唐说更多话,但老唐不说,她也不再等了。

林奶奶将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然后在家里忙来忙去,扫地、除尘、擦拭、清洗。每天完成家务的时间越来越快,忙完以后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连续剧。

林奶奶以前拥有一台 12 英寸的电视机,每次换台都要穿过房间(天线是用两根钢勺做的,一共能收到 6 个频道),而老唐的电视机不一样,有几十个频道,用小小的遥控器就能换台。林奶奶这么多频道弄得晕头转向,很快厌倦了这台机器。

无论她在看什么节目,她总是担心错过了更有意思的节目。搬到新家的头几天,林奶奶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像过去十年那样沉迷于电视了。难道婚姻有如此革命性的力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推翻长期养成的习惯?

林奶奶叹了口气,关掉电视。老唐没有注意到房间里的寂静。她这才意识到,这不能怪电视。她无法集中注意力是因为老唐。

她拿起一本旧杂志,从书页后面偷看老唐。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她继续看着他,而他坚持不与她对视。

她怀疑老唐并没有生病。他知道她在那里,他在暗中观察她。他知道与自己相伴五十四年的妻子,已经永远离开了他,林奶奶是他的新妻子,但他不承认。

他假装发疯,希望她能像受雇的护工一样配合他,但林奶奶不让步。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他们的结婚证书就放在枕头下。

如果老唐在考验她的耐心,她准备向她证明,这是一场拔河比赛,林奶奶决心要赢。她放下杂志,大胆地盯着老唐的脸,试图用眼神恐吓老唐。几分钟变成了一个小时,突然间,林奶奶惊恐地意识到自己也在发疯。

她拖着身体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感觉到关节炎带来的细微疼痛。她低头看着老唐,他一动不动。他确实是个病人,她想。她感到羞愧,因为她对老唐 —— 像新生儿般毫无防备的人,产生了没来由的怀疑。她迅速走到厨房,端来一杯牛奶。"该喝牛奶了,"她说,轻轻拍着老唐的脸颊,直到他开始吞咽。

林奶奶每天为老唐注射三次胰岛素。只有这时,她才能瞥见老唐身上残存的生命力,当她将针头扎进他的手臂,肌肉会微微颤动。

有时,针头拔出后出现一小颗血珠,她会用指尖拭去血珠,她被这种奇怪的感觉迷住了,老唐的血液正在渗进自己的身体里。

林奶奶每天都要给老唐洗好几次澡,清晨、日暮,以及老唐尿湿或弄脏自己的时候。浴室是林奶奶最喜欢的地方,她前半辈子都在公共浴室与好多人挤在一起,争夺从生锈花洒里流出来的不冷不热的水。现在,她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浴室,她从不放过任何使用它的机会。

老唐是林奶奶唯一见过的赤裸男人。她第一次脱掉他的衣服时,忍不住时不时地瞥一眼阴茎,它藏在稀疏的毛发中。她想知道它年轻时的样子,但马上把这种不干净的想法赶出脑海。老唐脆弱的身体让她心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温柔,从那以后,她像母亲般细心呵护他的身体。

二月底的傍晚,林奶奶将老唐领到浴室的塑料椅上,她解开他的睡衣,他按照她的指示弯下胳膊,头靠在她的肩胛骨上,她取下花洒,往他身上浇温热的水。她的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以免水进入眼睛。

林奶奶正蹲在地上给老唐按摩小腿,老唐的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她抬起头,老唐凝视着她的眼睛。她 "啊 "了一声,向后退去。

“你是谁?”老唐问。

“老唐,”林奶奶说,“是你吗?”

“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住在这里,”林奶奶说。

她看到老唐的眼睛里有一丝不寻常的清醒,她的心沉了下来。人只有临死前才会出现这种眼神。两年前,父亲去世前几个小时,他的眼睛里也出现了同样的光芒。她想冲出去叫医生,但她双脚好似被地板牢牢栓住,目光和父亲的眼神紧紧相扣。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林奶奶低头看了着自己,她穿着亮黄色的塑料雨衣和翠绿色的雨靴,这是她洗澡的装备。

“我是你的妻子,”她说。

“你不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苏简。苏简在哪里?”

“苏简已经不在了。我是你的新妻子。”

“你在撒谎,”老唐说,并站了起来。“苏简在医院。”

“不,”林奶奶说,“他们骗了你。”

老唐没有听见,他推开林奶奶,他的手臂突然变得强壮起来,林奶奶紧紧抓住他,但他的力道狂野得无法控制,她松开了他的手。为什么要和丈夫争论一位死去的女人呢?走了两步,老唐滑倒在一滩肥皂液里。

葬礼上,没人注意林奶奶。她坐在角落里,听着来访的男男女女讲述老唐的一生: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伟大的教师,一位慈爱的丈夫、父亲和祖父。他们说完后与家属握手,对排在最后的她视而不见。

我没有杀他,林奶奶想象着自己对在场的每个人说,他在摔倒前就快死了。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真相,而是承认了自己的疏忽。不管怎样,没人会相信她,因为只有她看到了他的回光返照现象,那是永夜之前的最后一丝光亮,是末日前短暂的清醒。

林奶奶没有从老唐身上得到一分钱,她只照顾了老唐两个月,在许多亲戚的眼里她的粗心大意害死了老唐。她没有责怪两个儿子,他们应该比自己更加痛苦,当其中一个儿子提议林奶奶去他朋友开办的一所私立寄宿学校工作时,林奶奶几乎因感激而流泪。

美美学院位于北京西郊的一个山庄里,是北京最早的私立学校之一。它是该地区为数不多的四层楼建筑。(在林奶奶到达的那天,厨师长告诉她,都是靠关系,如果校董没有后台,怎么可能拿到开发许可证呢?) 私立学校和所有私营企业一样,在全国各地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党领导人的亲属一夜之间摇身变为企业家,他们的面孔作为新的无产阶级企业家代表出现在全国电视节目上。

林奶奶无法想象在学校工作的幸福生活。每顿饭都是大鱼大肉,蔬菜比菜市场买的更新鲜。厨师告诉林奶奶,这一切都都来自一个小型的有机农场,农场还服务主席、总理及其家人。

有时,林奶奶看到这么多好东西被扔进垃圾桶感觉很心痛。她开始错峰吃饭,等着学生们吃完再吃,整个食堂里,盘子里未动过的蔬菜已经发蔫,还有被吃了一半的鱼。林奶奶把剩菜舀到自己的盘子里,梦想着每天能有一辆穿梭于学校和城市之间的快车,把吃不完的食物送到她的老邻居们手中。

吃着丰盛佳肴,不好好干活是一种罪过。除了洗衣和打扫宿舍外,林奶奶还承担了其他工作。她每天早早起床,打开窗户,让山里的新鲜空气充盈教室。

她扫地、拖地,擦拭学生的课桌,尽管前一天晚上清洁工已经打扫过教室。有时,起床铃声还没响,她离开学校去山里散步。晨雾湿润着她的皮肤和头发,她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鸟儿齐声唱歌。在这样的时刻,林奶奶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工厂里的岁月似乎已成为遥远的梦,她不记得自己在清晨穿过煤炉排出的煤烟,在市场上砍价购买催熟菜的日子。

林奶奶常常在散步时拾一捧野花:山兰花、珍珠樱、玉簪花。她将花插在花瓶里,放在六间教室里,每间教室放一束,但这样精致的装饰很少能撑过第一节课。

每个年级的男孩都会往对方身上扔去花瓣,嘴唇碰过花瓣的男孩被叫作“娘娘腔”。高年级的女孩会把花瓣摘下来埋在学校操场的土堆里,她们脸上笼罩着悲伤的严肃神情。

学校在扩招,每月都有几名新生入学。家长的富有令林奶奶咂舌,他们轻而易举地支付了两万元的入学费,以及两万元的第一年学费、食宿费。

在林奶奶来的第三个月,学校为庆祝迎来第100名学生举行一场宴会,中奖者是六岁的男孩康康,与其他来自城市的学生不同,他是从附近省份来的。

康康刚来没几天,他的故事已经传遍学校,康康的爷爷曾是老家一个大人民公社的领导,父亲是中国北方数一数二的农业企业家。

"我以为农民喜欢把儿子留在家里呢,"林奶奶对宿管阿姨杜女士说,她们正在床垫下寻找臭袜子。

"他们几乎可以站起来走路了",杜女士这样形容这些穿得太久而僵硬的袜子。

“如果他妈妈失宠,情况就不一样了,”杜女士说,“他是累赘。”

“他父母离婚了吗?”

"谁知道呢?但父亲确实还有一个妻子,或者妾。没什么区别,母亲无法在家里立足,孩子也会被赶走。"

一想到这孩子这么小,在世上几乎不占任何地方,却仍然碍着别人的事而被赶走,林奶奶就很难过。

她开始在人群中寻找这个男孩。他的衣服和其他同学一样,都是名牌,可穿在他身上却不合适,过于宽松、崭新和时髦,这些衣服不适合他,就像他不适合学校。他的脸颊和手掌总是脏兮兮的,但在林奶奶亲自为他清洗干净后,她不认为这是孩子或宿管阿姨的错。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康康时常在课外活动时间来到洗衣房。有一天,林奶奶正在给康康的脸颊抹润肤露。

康康问:"奶奶,这是什么?”

“让你成为更时髦的东西,”林奶奶说。

“奶奶,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这里。”

“你从哪里来的呢?你丈夫的家在哪里?”

林奶奶想了想,说:“在城里。”

“城里怎么样?妈妈说她会带我去看看。”

"你妈妈在哪呢?"

林奶奶问道,她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声小一些。男孩似乎没注意到。

“她在家。”

“你爸爸回家了吗?”

“回外公家了,我的新妈妈住在爸爸家。”

“你的新妈妈怎么样?她漂亮吗?”

“漂亮。”

“她对你好吗?”

“好。”

“你喜欢她吗?”

“喜欢。”

"那妈妈吗?比新妈妈更喜欢吗?"

林奶奶问。她转过身,看走廊上有没有人经过洗衣房。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男孩也紧张地转过身,他走近林奶奶,双手环住她的脖子,嘴巴贴在耳边,灼热的呼吸触碰着林奶奶的耳垂。

"奶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不告诉。”

“妈妈说她有一天会来接我回去。”

“什么时候?”

“她说很快。”

“她什么时候说的?”

“在新妈妈搬进来之前。”

“什么时候?”

“去年。”

“从那以后你见过妈妈吗?”

“没有,但她说如果我不让爸爸和新妈妈生气,她很快就会来,”康康说,

“奶奶,你觉得到时候门卫会让她进来吗?”

“肯定会的,”林奶奶说。

男孩闻起来像润肤露、洗衣粉和清爽汗味的混合香味。这让林奶奶想起了洗完澡的老唐,爱人的好闻的味道。这个念头让林奶奶的嘴唇发干,她感到男孩的胳膊搂着她的脖子,热乎乎,湿黏黏的。

周五下午,学校大门外的停车场里停满了豪华汽车。司机和保姆来了,有时父母也会亲自来。老师和宿管阿姨站在门内,互相指指点点,谁是政府要员的儿媳,谁是最近热门电影中的演员。

康康是唯一留校过周末的孩子。他的父亲支付了额外的周末托管费用,并承诺在学期结束时来接他。

有时,林奶奶想,他父亲是否会来,如果放暑假也没有人来接他,康康会怎样。他能和她一起留在学校吗?然后她又想她自己是否能留下来,如果不能,暑期的两个月应该去哪里。

每个周末,当最后一名学生被接走后,老师和宿管阿姨们坐班车回城。只有两名保安和林奶奶留下来,她答应照顾康康。

两人并肩站在学校门口,向班车挥手。班车一走,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康康小跑着穿过院子,到活动室飞快地翻着图画书,迫不及待地想看下一本。

林奶奶坐在他身边,抚摸他的头发,看着他自顾自地笑。当他看完所有的新书时,他们一起在院子里玩,林奶奶推着他荡秋千,直到秋千飞的很高,康康兴奋又害怕地尖叫起来。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会去山里散步。周末游客蜂拥而至,只有林奶奶和康康两人悠闲走着,不担心错过公交车或堵车。

他们手牵手走着,康康的手掌贴着林奶奶的手掌,两人的手都出汗了。林奶奶讲着关于花花草草的童话,永远也讲不完似的,总有新的故事。

晚饭后,林奶奶领着康康去浴室,她拿着毛巾和康康的睡衣在浴室外面等。康康在淋浴间里唱着林奶奶教他的关于红蜻蜓的歌,他总是在唱了两分钟后向林奶奶喊话,问他现在能不能出来。林奶奶回答,再待五分钟。男孩继续唱歌,声音纯净而完美。

康康经常还没关上水龙头就从隔间跳出来冲向林奶奶。林奶奶假装被吓到,大叫一声,他就咯咯笑着跑开了,林奶奶还没来得及用毛巾包住他滴水的身体。

晚上睡觉时,他在梦中喃喃自语,手脚在毯子上甩向四面八方。林奶奶给他盖好被子,看了他很久,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温暖。她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恋爱,想在余生的每分钟都和某人在一起的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有时她自己也害怕。

林奶奶不是第一个发现袜子丢失的人。宿管阿姨连续两周告诉她,女孩们抱怨她们的袜子在洗衣房里不见了。林奶这才知道袜子的事情。有几次,她看到康康紧抓着女孩的脏袜子,当他意识到她在看着他时,他把袜子扔进了篮子。

接下来的周末,趁康康在活动室玩电脑游戏时,林奶奶搜查他的床,床垫下没有东西,她掀开毯子,拿起枕头,拉开枕套,看到里面有五只袜子,卷成小捆,像刚出生的兔子。

林奶奶将袜子展开,都是带有花朵或卡通动物图案的女孩的袜子。她想把它们放进自己的口袋,但想到康康在枕套里摸索袜子的模样,她犹豫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袜子对康康来说很重要,她把袜子卷起来,塞回枕套里。

星期一,林奶奶向主管请了半天假,坐公交车去城里寻找与丢失袜子图案相同的袜子。她又买了几包不同图案的女士袜子。

现在,林奶奶洗衣服更加小心了。她要确保在康康来之前,所有女孩的袜子都已装进袋子里。她时不时地把买来的袜子散落在地上,所有的袜子都洗过、晾干,然后在地板上蹭来蹭去。

周末的他们仍是幸福的一对,但林奶奶一边数着为康康准备好却不翼而飞的袜子时,她开始担心,她在想自己是否需要和他谈谈,找出他这样做的原因。但每次张口就失去了勇气。

当他们坐在紫藤花的林荫下,林奶奶思索着这是否就是她年少时错过的爱恋 —— 牵着可爱男孩的手,不强迫他告诉自己那些不可知晓的秘密。

天气越来越热,宿管阿姨给学生们的床铺上了蚊帐。这天夜里,康康隔壁的男孩起床,他拿着小手电筒,伸进康康的蚊帐里,伴随着低声尖叫。手电筒直射康康的眼睛。康康并没有如男孩预期而哭泣,但男孩惊讶而欣喜地发现,康康用穿着花朵袜子的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宿管阿姨来了,又发现七只袜子。第二天,学校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康康是一个偷女生袜子、用袜子做奇怪事情的变态男孩。

林奶奶看着孩子们在操场上追着康康辱骂他,喊他 "变态"、"神经病"、"黄色男孩",她的心像洗衣机里的抹布一样揪心。康康再也不能去洗衣房了,她数着离周末的日子,害怕自己在第三天崩溃。

周五下午,当他们站在校门口时,林奶奶不得不举起康康的手帮他挥手。班车开走后,林奶奶转头看向康康,他踢着脚边的小石子。

“康康,到奶奶的房间来一下,”林奶奶说。

“不,不去,”康说,放开林奶奶的手。

“那你想做什么?我们去散步吧。”

“不想散步。”

“读书怎么样?昨天送来一箱新书。”

“不想读。”

“让我们荡秋千去。”

“我什么事都不想做,”康康说,把林奶奶的手从肩膀上推开。

林奶奶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低头看着康康,爱一个人就是取悦他,即便自己做不到。“你想做的事情,我们一起做。你想要什么,奶奶会为你办,你知道奶奶很爱你的。”

我想回家。我想见妈妈,”康康说,“奶奶,我们可以坐火车回家两天吗?”

林奶奶低头看着康康抬起的脸,他眼中的那一丝希望越来越明亮。康康抓住她的手。“奶奶,就两天,没人会知道。

林奶奶叹了口气。“对不起,康康,奶奶做不到。”

“为什么?你说你会做任何事。”

“只要是能在学校,在山上做的事情。乖孩子,我们不能离开学校。”

几分钟后,康康才大哭起来。林奶奶试图安抚他,把他拉进怀里,康康推开她,他的眼神林奶奶曾经在老唐身上也见过,冷漠、愤怒,让她不寒而栗。康康跑过操场,林奶奶追上去,但跑了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她年老的身体辜负了她年轻的心。

林奶奶以为康康会回到房里,但孩子不在。她走进教学楼,大声喊着康康,检查每扇未上锁的门,活动室、音乐室、食堂。她翻看桌子底下和窗帘后面,每次希望落空,她的心就沉得更深。

林奶奶找了一个小时,她想到康康可能已经离开了大楼,甚至离开了学校。她被这种想法吓坏了,脑海里想象着各种天灾人祸,于是立马打电话给门卫,门卫正在校门口的小房间里打扑克牌。两人都不认为男孩离开了学校,坚持认为他一定藏在教学楼的某个地方。于是他们三人继续找,但一无所获。他们开始感到恐惧,原因各不一样。

他们打电话给警察、教导主任、宿管阿姨,门卫给所有他们能想到的人打电话。林奶奶看着年轻人颤抖着拨打电话号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紧张,门卫只是失去了平静的周末,他们最多失去一个月的工资,因为他们是校董的亲戚。每天都有男孩走丢 —— 即使他们再也找不到康康,一年后他们还会记得他吗?林奶奶开始哭泣。

但康康在一片混乱里出现了,毫发无损,饥肠辘辘,昏昏欲睡。他是在玩捉迷藏,还是想惩罚林奶奶?她只知道康康告诉教导主任自己在钢琴下睡着了。

林奶奶记得她在钢琴下面找过,但没人相信一个老太婆的记忆。而且,就算她说的是实话又怎么样呢?是她玩忽职守。人们只记得 —— 她吃学生的餐食,她工作疏忽。

孩子回来的那天傍晚,林奶奶被要求离开。她的东西都被打包好放在门口:一个旅行包,对老太太来说也不重。

“爱的幸福如流星划过天际,爱的痛苦如黑暗紧随其后。”一个女孩用清亮的嗓音边走边唱,从林奶奶身边经过。林奶奶想追上女孩,但女孩走得太快,歌声也太快。林奶奶把旅行包放在地上,喘了口气,另一只手仍抓着不锈钢午餐盒。街上的人似乎都知道自己的腿该往哪处迈。只是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有人从林奶奶身边跑过,狠狠推了她,她一个踉跄,摔倒之前瞥见一只手拿着她的旅行包跑进人群。

一个女人停下来问:"老奶奶,你没事吧?"

林奶奶点点头,艰难地从地上起来。女人摇了摇头,对路人大声说:"这是什么世界!有人刚刚抢劫老奶奶。"

没有人回应;女人又摇摇头,走了。

林奶奶坐在街边,把饭盒紧紧抱在怀里。虽然人们都很饿,但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想过抢一个老太婆的午饭,这就是为什么她从来没丢过重要的东西。那三千元的遣散费就放在饭盒里,还有几包没拆封的五颜六色的袜子,都是她短暂爱情故事的纪念品。

#翻译